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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人的冷漠,是一種變相的親切噢。」女孩咚地一聲坐在我面前的時候這麼說。

「沒有空位了,讓我跟你共用一張桌子吧。」她又說。

我是都市人,土生土長的台北人,我冷漠,所以我拒絕,最起碼在我開口之前我是這麼想的。

我是真的想開口的,但是她比我更快。

「不可以說不哦,我已經坐下來了。」女孩打開咖啡杯蓋,用不必期待速食店的咖啡會讓你回味再三理所當然的表情喝了一口。「啊,還是一樣難喝!」

喀、喀、匡啦啦……清潔婦一大早就帶著已經工作一整天的疲憊無力地拖地,喀、喀、匡啦啦……是拖把到桌椅拖動的聲音。

*#$&﹫……是被拖把擦過皮鞋的客人的咒罵聲。

清潔婦似乎早就用棉花塞住耳朵一樣,聽都沒聽不見;繼續像戴眼除了黑就什麼都看不見地拖著地,地板和清潔婦還有拖把融合成只有他們才瞭解的世界。

「都市人的冷漠是一種變相的溫柔喔。」女孩又重覆說了一遍。

我懶得問為什麼,也沒有興趣問為什麼,只是看看她,發現她很年輕哦,被熨斗燙過去一片平坦沒有皺摺的年輕的臉孔帶有某種說不上來就像站在沙灘上看不出海有多深的程度的希冀看著我。

我再看看她,她盯著我;再看看,她還是盯著我。

眼球自己突然有意識地移開,這一瞬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難為情,彷彿回到小學時代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卻答不來的窘態。

「喔。」我硬著頭皮給她回應,只有天曉得這是不是她要的。

「但是你不同哦。」看樣子她是要這個回應沒錯。「我是注意到你才進來的喔。在心裡告訴自己要跟你坐在這桌前,想跟你說話呢。」

「喔。」我不知道除了這樣我還能回答什麼。

「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走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人,說對不起的時候有像『啊!這個人好眼熟,在哪裡見過?這輩子,還是上輩子的事?是昨天還是前天?』這樣的感覺?我在外面看到你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喔。」我從口袋裡拿出菸盒,夾了根菸在嘴上噙著,打火機點火,吐出白白的煙霧,無視抬頭就能看見一個紅圈圈,圈圈裡頭一根菸被同樣紅色的斜線劃掉的標誌,這種東西宣示性的意義常常大過於實用性,貼得多與少跟因此而戒菸的人完全沒有關係。

再加上只看得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是我的毛病,不喜歡的東西會被自己的眼睛排除在視線之外,不能說我無視禁菸標誌,我只是不把它放進眼裡,自然看不見。

我不想的東西太多,所以看得見的就少。

然而,女孩還在我面前,沒有消失。

「不可以這樣的,這裡不能抽菸哪!」她抽走我的菸,捻熄。「你不是這樣的人哦。」

我是哪樣的人?

腦袋突然啪啦啪啦倒帶播放——菸放我吸進嘴裡、火亮著又熄了,唇上的菸被自己的手抽離,放進菸盒,收進口袋——倒帶再倒帶,本來的動作開始有不同的意象。

啪啦啪啦倒帶的聲音不絕於耳,堅持要回溯三十二年的生命。

回溯再回溯,卻無法界定我是什麼樣的人,時間的流逝像失去它自身的意義,軀殼在時間的流裡沖呀刷的,變老變舊,可是靈魂卻像在一個時點上,動也不動,真的動也不動哦。

但是,停在哪一個時點上我又不知道,好像打從出生一開始就停住了,又似乎在哪裡動了一下,像個罰站的小學生,最大的樂趣就是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動一動,對老師的背影作個鬼臉,洋洋得意著。

靈魂是小學生,軀殼是老師,活潑好動的前者最愛嘲笑後者的正經八百老古板。

「喂,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麼!」靈魂突然蹦出來這麼問我

這是我第一次與我的靈魂面對面。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靈魂又大聲吼了一次。

「早上起床、洗臉刷牙、換衣服、出門,在天天光顧的速食店點天天都吃的一樣的套餐。」我說。

「這都不是我要你作的事。」靈魂的口氣像結婚多的老婆對一事無成仍然只是個小職員的老公的眼神睥睨——真的睥睨著我哦。

「那你要我做什麼?」

「不能告訴你的噢,這要靠你自己找出來。」

太不負責任的說法了。真教人生氣。「好歹你也控制我的行動,怎麼可以——」

「欸欸欸——我可沒有控制你的行動的能力哦。」靈魂打斷我的話。「控制你的是你頭蓋骨下面那個灰灰白白、長相難看,不放在那種安全的地方、不靠控制你就沒辦法移動的軟弱傢伙喲,才不是我。」

「你不是我腦袋裡面的東西?」

「我沒有那麼醜!」靈魂抗議,義正辭嚴瞪著我(想像中,靈魂有一雙藍色的眼睛)「我很美——喂,我不是你現在在想的瑪莉蓮夢露那型的女人,靈魂沒有性別的!」

我狼狽地收起遐想。

「靈魂是沒有性別的喲。」靈魂怕我忘了又想起夢露再度說道:「沒有性別,也沒有形體——」

「等一下!」輪到我反擊了。「沒有形體你怎麼知道你很美?」

「我當然知道!」靈魂的肯定口氣跟太陽東出西落的自然定理一樣有亙古不變的確對性存在。「純淨的事物是很美麗的吧?」

「嗯。」

「我很純淨,所以當然美麗。」

「……」好像有點奇怪,跟有沒有邏輯沒有關係,就是覺得怪怪的。

「跟你的軀殼是分開的哦。也就是說不管你的軀殼多麼髒——一輩子都不洗澡也沒有關係,我永遠都不會臭,不會髒兮兮的。」哼哼哼!靈魂笑得好開心。「這點就比你那顆——人類管它叫什麼『腦』的要好太多了。它知道哦,因為鼻子要呼吸嘛,想不聞到自己身上的臭味都不行哦。」

「……」誰會一輩子不洗澡。

「我很美麗,也不會老哦。」它完全沒發現我的不滿,多麼唯我獨尊的傢伙。「時間在我面前也要俯首稱臣投降的。」

這真的是我的靈魂?我的靈魂怎麼這麼自大?可不可以換一個?

「不行哦,我在你出生前就已經存在了,也不知道是誰安排的,我可是看著你出生的哩。怎麼來的也不知道,就像廢鐵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被磁鐵吸過去,只有你們人類定義出『磁力』這個名詞作你們人類聽得懂的解釋,就連磁鐵本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黏了一身廢鐵喲。」

「所以你是廢鐵,我是磁鐵。」

「才不是!那只是比喻而已!氣死人了,你果然是不能溝通的傢伙!跟這裡的人都一樣!我、我要回去了!」

「回哪去?」我的靈魂要離開我?這讓我緊張,平白無故身體不知道的地方少了一角,重不重要不知道,但是奇怪,就是有說不上來的奇怪,事情會變得不對勁。「你住哪?」

「我住在你身體裡哦。」火氣來得快去得也急,害我白緊張的傢伙。

「我怎麼找你?」總不能寄信到身體裡吧?太為難郵差了。

「我常常搬家哦。也常常去旅行,天南地北到處去旅行呢。你知道我很自由的,只是不能出去太久,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回來,不然會回不來。」

「回不來的意思是——」

「你會像大部分的人一樣哦,沒有了我,就剩個空殼子在動啊動,起床、出門、上班、下班、洗澡、睡覺……每天每天都做同樣的事情不會有任何疑問或困擾哦。」

「這不是很好嗎?」

「你覺得很好嗎?」

「……」我不知道,靈魂的問題困住我了。

「我有的時候會跑到你眼睛那裡玩。你們人類不是有句話叫『眼睛是靈魂之窗』的嗎?看著眼睛就能找到我,如果我剛好在那裡的話。」

剛好嗎?那還有哪裡可去?想像有某體不明物體在自己的身體裡鑽來竄去,自己卻感覺不到,那不是跟⋯⋯一樣?

「我不是細菌!不是病毒!不是癌細胞!」靈魂大叫,我想像出一個小女——「我不是小女孩!」

好吧,一個小男孩氣呼呼跺腳的樣子。

「我也不是小男孩!」他、她、它?用哪個「ㄊㄚ」比較好?

唉,我的靈魂——

「我、不、幼、稚!」靈魂搶話。

⋯⋯能不能停止這種類似心電感應的溝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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