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貓夜行

《Gloomy Sunday》––憂鬱星期天，原是一首曲子，但因為它的問世發行，曾經引發匈牙利的自殺潮，讓該國的自殺率數字狂飆，一度被歐洲各國禁播，並認定它是「死亡之曲」，原版的唱片也遭銷毀；之後，在許多年後，終於重見世人，為了它，小說家特地寫了淒美動人的故事，進而拍成電影。

我所看的，就是電影。

劇中，一女三男的關係，夾雜著希特勒時期，德軍進攻匈牙利的背景，以「薩保餐廳」為點，圍繞四個主角：伊洛娜、拉西樓、安德拉許，以及魏克漢斯（德軍）。

二王一后的情愛世界，因為魏克這位不該闖入的人而有不同的結局。

本片採用倒敘法，由年老的德國大使魏克漢斯在八十歲生日時，攜家帶眷回到薩保餐廳用餐，聽見《Gloomy Sunday》，突然心肌梗塞，開始回溯過去。

整個故事的安排是從伊洛娜與拉西樓平靜的交往中，突然多了琴師安德拉許為開始，三個人之間的情愛糾葛到最後，同意三人世界的愛情，伊洛娜得到兩個男人，而這兩個男人只能得到半個她，她眷戀拉西樓的安穩，也愛戀安德拉許給予的性靈刺激，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她要的是肉體及性靈，偏偏，所欲的這兩者卻分別存在於兩個男人身上，讓她無法抉擇。

中間，魏克對伊洛娜的一見鍾情促使他在回德國前向她求婚，但被拒了，情場失意的他跳入多瑙河，被拉西樓所救，而當時的拉西樓才剛承受伊洛娜選擇安德拉許的事實；再見面時，他已是希特勒時代、大德意志帝國的上校。

在此先穿插伊洛娜選擇拉西樓和安德拉許的過程––三人在收店後同行，來到岔路上，安德拉許走了左邊；當時的拉西樓仍站在伊洛娜身邊，但他說怕她難以抉擇，所以先走（走進右邊的岔路），行中，他想回頭，但克制住了，直到走了一段距離，發現伊洛娜並未追上，他就知道她的選擇是什麼了。

在這片段上的處理，真是讓我為拉西樓的溫柔迷倒，雖然，他的身材、外形，不如安德拉許來得俊挺、誘人，但他的溫柔的確足以令人傾心，突然可以瞭解為什麼伊洛娜無法捨他單就安德拉許；拉西樓所能給予的，是安德拉許無法給的溫柔與厚實得令人無後顧之憂的肩膀；正如同安德拉許能給予的，是拉西樓所無法表現的激情與禁忌，及男人柔弱的一面。

拉西樓引發伊洛娜小女人及男女對等的一面；安德拉許則勾起她母性慈愛及禁忌的一面，兩者都能給予情慾性靈上的刺激，但程度不一、味道也不一，就像不同的廚師煮出的同一道菜，雖然食材、調味一樣，味道和感覺就是不同。

若是我，卡在兩者之間，大概也是陷入左右為難的情況吧。

幸運的是，這兩人愛伊洛娜的程度比伊洛娜愛他們要來得深且渴求；精神面上，兩人同樣呈現女性的柔弱，不若伊洛娜的剛強果敢；正確來說，伊洛娜的生理是個女人，心理卻是個男性，拉西樓與安德拉許則相反，但前者比後者多了理智、少了感性。

魏克漢斯，呈現的是一個神經質又敏感、容易緊張、懦弱，另一面卻有掌控慾及現實殘忍，雙重矛盾的性格，伊洛娜在他心中是天使、是夢寐以求的對象，在求婚被拒之後，他失意、他想死，在被拉西樓救起的一刻，他決定活下去，一如泰半自殺獲救的人都會選擇活下去一樣。

而希特勒時代的崛起，讓他在感情生活的受挫上得到撫慰及成就感，擁有這種性格的人是最容易被某種精神號召感染；但在此同時，這樣的時代背景和他所存在的地位，也養肥了他現實殘忍，相信自己無所不能的另一面，也因此，他能在被希特勒思想催眠，參與屠殺猶太人的同時，表現出另一面––考量未來、視情況而拯救知名的猶太人，從中獲利，厚實自己的所得。

怯懦的相反是殘暴，擁有多少怯懦脾性的人就擁有多少等量的殘暴，只是有沒有時間、地點、場合、情境，可以讓他發揮而已。

魏克漢斯，就剛好擁有這樣的人事時地物，以及情。

拉西樓是個猶太人，救了他，是他生命的再造恩人；但同時，他也是他的情敵，因為他擁有半個伊洛娜，而他，連碰她都遭拒絕。

因為嫉妒，因為德意志情結，也因為救命之恩，他對於拉西樓，是又恨又敬，這樣矛盾的情感讓他一方面表現友好（我懷疑其中還有一部分在上位者對於下位卑賤者友好，以示自己格調高尚的成份在），一方面在最後能救他的時刻倒打他一把！當拉西樓即將步上通往集中營的火車時，魏克前來，救走的不是他拉西樓，而是一名猶太裔的著名數學家，這幕也讓我為之絕倒，雖然在看的時候隱約感覺得到他不會去救拉西樓，但我喜歡拉西樓當時的表情，和事後理解的苦笑（演得真好）。

在魏克前往火車站之前，他已得到伊洛娜，這位他心目中的天使，就我來看，這件事是否也是導致他不去救拉西樓的原因之一？

我想，是有的。

原來天使不過就是個蕩女，在有求於我的時候還是會對我屈膝，任我予取予求，這樣的女人，不過爾爾，擁有這種女人的男人拉西樓，不過就是個笨蛋！這樣的笨蛋，又是猶太人，有活著的必要嗎？還不如去死算了！反正猶太人天生該死！

這純粹是我個人的推敲，整部片中，我最感興趣的，是魏克漢斯的性格，不是因為他令人著迷，只是單就心理學和性格養成這方面，對他十分感興趣。

對於這樣的一個人，拉西樓會不會後悔救他？

以拉西樓的個性來推論，大概就是苦笑待之，沒有怨沒有恨吧，我想；他溫柔，對世事見多識廣的涵養，都有助於他理解為何魏克會這麼做；我想，他只是會嘆口氣，然後平靜地面對自己的死亡，畢竟，他已事先面對安德拉許的死亡，並且想過尋死的事情了。

拉西樓，在整部片中，他的性格溫和、沈穩，務實、懂門道，所以他的情感表現總是不停給予，給予伊洛娜、給予安德拉許，僅管他是搶走他一半情人的男人，但他同樣也因此得到一半的安德拉許。

比兩人都年長的他所會的就是溫柔的守護，所能給的，是為這兩個對世事較為生澀的人一個洞悉世事的成熟定見與打算；而他也知道，只有這樣，才能留住伊洛娜。

他愛得深，在知道伊洛娜受安德拉許吸引，並也愛上他的同時，他依然愛著伊洛娜，且願意繼續愛著已有半個心在安德拉許身上的伊洛娜；我在想，他是否也為安德拉許所傾倒，在因為長年處於現實養成必須的理智，使得感性的一面逐漸稀薄且變得只是形式之後，安德拉許的出現是否點燃他沈潛到幾乎枯竭的感性，以致於他很快接受他和伊洛娜之間多了安德拉許的事實？

安德拉許，一個有雙憂鬱眼眸，感性纖細的琴師，易感為他帶來了創作靈感，但同時也顯露出他精神面脆弱的事實，所以他深受精神堅定且美貌的伊洛娜吸引，同時也對拉西樓懷著一股歉意，這點從他一開始拒絕伊洛娜的求愛可看出，但他也立刻投入這場愛火中，只能說不夠堅持理性，也強調出他感性的一面。

他對伊洛娜，是戀母情結和愛情的組合，我想；再者，對於拉西樓，他是尊敬且抱持歉意，又同時喜愛欣賞的（一度以為他們倆會擦出愛的火花）；所以，他能接受自己只擁有半個她，因為在他心中，他也擁有半個拉西樓，創作的性靈與理智務實，在現實生活中用伊洛娜及拉西樓的形象存在著，於是，他感到滿意；也許一開始對於伊洛娜產生過因愛情而起的獨佔慾，也只是一時的事；很快的，他發現三人的世界也無不可，拉西樓身上所擁有的，正是他所缺少的；所以到最後，在他苦思自己所創作的《Gloomy Sunday》竟然引發一百五十七件自殺案，苦思不出這首曲子要帶給他的訊息而憂鬱，且不滿德軍進駐匈牙利的情況，再加上，看見拉西樓被魏克逼著，不得不說猶太笑話，還有自己被逼得不得不彈奏《Gloomy Sunday》，於是在彈完後飲彈自盡，他受不了現實的世界，和自己的曲子。

我認為，他死前仍未聽出這首曲子究竟要告訴他什麼，他只是受不了了！受不了靈感上存在得那麼明顯的、他所掌握不住的虛無；同時，又聽見這首曲子。

這首曲子，一如它對聽眾的影響，也引發了他自殺的念頭。

或者，該說是讓他下定決心自殺。

自殺的原因，至今仍未可解，但心理層面的因素絕對佔絕大部分，每個人都曾經有自殺的念頭，但泰半會因為理智或者害怕等等因素，而讓它只停留在「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的角色，除非發生了什麼特殊的狀況或者身處於某種情境，看見、聽見、吃到、聞到什麼東西的，進而讓這念頭變成具體的行動，否則，大部分的人都會選擇活下去。

《Gloomy Sunday》，在聽覺上，具有讓已經濱臨將之落實界線的自殺念頭，「啪」地跨過界線，進而實現它的功能。

在旋律、節奏上，它的確有這個功用。

在重覆的旋律上，清脆的高音主旋律很吸引人，吸引到不自覺接收它副旋律的低沈而不自知，就像聆聽希特勒演講，不知道在同時也接受到低重音頻率，進入催眠狀態，進而信服希特勒那套論調一樣，潛意識之所以為潛意識，就在於它的不為人所自覺，但，卻具有影響一個人行為的能力。

《Gloomy Sunday》的曲調，雖沒有那麼嚴重及複雜，但它的確有勾引人越過生死線自殺的本事，重覆不停的主旋律和低得不起眼的副旋律帶出聽覺上漩渦似的效果，人站在高樓、面對河流、走在吊橋上都會有想往下跳或陷入的意識，有的人明顯、有的人不明顯，前者就屬易自殺的類型，在聽覺影響之下，大腦分泌出過量的激素，超越理智的部分，於是––自殺了！

這是我對《Gloomy Sunday》這首曲子的想法，僅僅自我分析而已。

回到片中故事，最後一個主角––伊洛娜。

伊洛娜，精神面堅定如男人的女人，她的美貌和性格深深吸引了三個男人，但她只愛其中兩個，而不愛的第三個卻是造成她失去這兩個男人的主因，在先後失去之後，她依然堅強的活下來，繼續經營薩保餐廳，等待著、等待著，報仇契機來臨的那一天，在魏克漢斯八十歲生日造訪的這天，用安德拉許交給拉西樓保管的毒藥，讓他死去。

女人對於所怨恨的人事物，其記憶力果然跟大象一樣好。

她，一如普通的女人，擁有女性及母性兩面，且適時適宜地給予兩個她分不出愛的程度的男人；但對於感情的處理她又很冷靜，在安德拉許死後，拉西樓是她唯一僅有的了，此時的她，女性與母性合而為一，因為，她看見拉西樓為安德拉許的死而哭泣的軟弱面，這激發了她對於拉西樓一直無法引發的母性，拉西樓也終於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她，而拉西樓是否為此感到滿意？我不知道，但我想答案是：不。

少了安德拉許與他分享伊洛娜，應該會讓他覺得寂寞吧。

安德拉許的死並沒有帶走她一半的心，但留下了報仇的淺痕，之後魏克的作為及拉西樓的死與魏克風光的舊地重遊，才是真正讓她在多年後，得到機會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報仇的原因。

而她，沒有追隨安德拉許及拉西樓的腳步，除了堅強的個性使然，我想，肚子裡的孩子也居功厥偉呵（要為她小腹上的球致敬）！真正成為母親的女人，其堅強，甚至是無攻不克的。

鏡頭拉回現在，接續著魏克漢斯回天乏術，死在餐廳被抬離之後，餐廳的中年經理開香檳倒了兩杯酒進廚房，此時，一名背對鏡頭的老婦人哼著《Gloomy Sunday》的曲，邊洗著魏克的盤子以及裝有毒藥的瓶子。

那名經理說：祝妳今天生日快樂，媽媽。說完後，與老婦人共飲。

是的，今天的生日，她的確很快樂。

她，伊洛娜，真的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