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故知,把酒話昔日,何樂之有?

看讓女掌櫃吆喝小二們忙進忙出,在龍門客棧廂院重開一席的眾人便知。

「不錯嘛,大伙還活著,一個都沒少。」酒過三巡,屠允武笑道。

「以欽命要犯的身分來說,我們似乎是太奢華囂張了點。」好熱鬧的離休如是道。「真想看看朝廷知道這事後,那些文武百官是什麼表情。」

「離休。」怵言沈聲。

「放心,我不會真想回長安看的。」離休笑了笑,與屠允武乾盡一杯酒。

「鴻翼,這一年來你們到哪去了?」身為大夫,照顧人生習慣,宮仲修不忘輪番詢問眾人近況。

「隨處走。」西門獨傲淡淡一語帶過。

宮仲修聰明地看向坐在他右手邊的夏侯焰。

「我們四人先去了趟怛羅斯,」夏侯焰感激的目光掃過同行三人,最後獨鍾西門獨傲。「鴻翼答應幫我將娘的骨灰帶回怛羅斯,這一路幸虧有怵言與離休同行,並沒有什麼問題。」

「喲,這麼好心啊。」屠允武調侃道。「鴻翼,你什麼時候也陪我去送我娘的骨灰返鄉啊?」

西門獨傲的眼掃過失笑出聲的夏侯焰,似乎無法面對眾人的注目,懊惱的殺氣全刺向導致這情況的男人。

「我可以幫仲修埋你的屍首。」

「不,我會師法吐蕃人舉行天葬,讓他曝屍荒野成為兀鷹的食物。」

「哇哇!」屠允武當場跳起來大叫。「你這麼狠!」

「我說各位啊……」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風唳行放下箸,苦笑著:「眼前佳餚滿桌、好酒數罈,為什麼要去談屠老兄的喪葬事宜呢?要談,至少也得鴻翼你先讓他變成名符其實的『屍首』再談也不遲嘛……」

「風唳行!」屠允武吆喝一聲,手中酒杯往他飛去。

不愧是以逃命見長的風唳行,瞧見他動作,立刻彎身躲至左側呼延律龍腿上。

幾乎是同時呼延律龍抬臂,一個彈指,將飛來的「兇器」彈回發招人。

屠允武適時接下,一來一往間,不見一滴酒沫濺灑。

「第幾次禍從口出了?」呼延律龍嘆問躺在自己大腿的男人。

「欸……」尷尬一笑,風唳行回身坐正,晃晃手。「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你的武功更精進了。」西門獨傲別具深意道。

「拜某人所賜。」呼延律龍簡短帶過一年來所遇、因風唳行而起的風風雨雨。

「就說吧,在風唳行身邊準沒好事。」離休笑呵。

向來沈默的怵言也開了口:「你也不差。」

才一句話、四個字,就讓離休跳起來。「你什麼意思?!暗指我跟風唳行一樣嘴碎嗎?我又不是姓屠的,他跟風唳行更像一丘之貉!」

「也不錯嘛你,離休。」風唳行涼涼看向磨拳霍霍的老戰友。「一句話就得罪兩個人,挺厲害的嘛。」

「離休,很久沒和你對招了。」屠允武朝他招手。「來來,這院子挺大的,過幾招也不錯。」

「誰怕你!」推開怵言欲阻的手,離休腳尖一蹬,隨屠允武出涼亭比試。

「怵言,」夏侯焰叫住想追上去的人。「我想他們只是在敘舊,無須擔憂。」

「呼延律龍。」西門獨傲手癢地執起劍,相當明顯的示意。

「不,在下並不想——」

「或者,我找他。」劍柄指向風唳行。「他還欠我一筆。」他指的是風唳行在涼州城騙他一事。

「我乾脆自刎比較快。」風唳行連掙扎都懶,直接投降。

「唉。」嘆一聲,呼延律龍握劍步出亭外。

西門獨傲隨後跟進。

很快的,院中四人的對招身影在夜燭通明的後院交錯飛舞。

「公子不必擔憂。」怵言將方才主子的話原封不動送還。

「怵言,你也會損人了。」夏侯焰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只有嘆息。

「公子多心了。」依然沈穩如石。

話雖這麼說,兩人四目還是無時不落在院中比試的四人身上;就連不曾表示意見的宮仲修也在隨後,不放心地望向庭院。

只有酒足飯飽的風唳行氣定神閒地倚在石欄,慵懶地打了個飽嗝,緩緩道:「一年多了吶……」

「的確。」確定四人不會有事 宮仲修收回審度目光,回應他的話。

夏侯焰回過神,看向已然放心的兩人,這才跟著安心。

雖與眾人並非舊識,卻也感受到一股悵然,於是他淡淡吟唱:「夫天地者,萬物之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宮仲修接道,突然提議:「夏侯公子,你有興趣夜遊麼?」

「咦?」夏侯焰愣了下。

「飽足後稍微步行是養生良方。」

「這——」

「我去差小二準備夜燈。」怵言起身道。

「留我一個也沒意思,就跟你們去好了。」風唳行站起來,伸伸懶腰邊說。

「可以,」宮仲修不忘附下但書:「只要你別堅持帶路就行。」

昔日的大唐智將也是絕無僅有的當朝大路痴,這點他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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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客棧.天字房

叩、叩!兩響過後,廂房門扉從裡頭開啟。

「你去哪了?」西門獨傲側身讓路,同時問道。

「宮大夫邀我夜遊——」

「嗯?」男人關上門,轉身瞇眸看著背對他的人。「你何時與仲修交好了?」

「風公子與述言也同行。」

「是麼?」

這語調——夏侯焰回頭:「你不樂見?」

這個問題成功地困住西門獨傲,讓他只能雙手抱胸、俯首攢眉,無法回答。

他並不擔心他結識故友,但很介意有人瓜分夏侯焰本應只投注於他的視線。

他要復明後的夏侯焰只看著——他西門獨傲一個人!

「鴻翼,」夏侯焰走至他面前,碧綠的瞳眸含笑仰望。「我的眼今後會看見許多人。」

「是麼?」很冷、很淡,卻很帶酸嗆味的回應。

這個男人啊……夏侯焰噗嗤笑出聲。

「笑什麼?」

夏侯焰搖頭,抬高手,掛在他肩上。「在我失明的時候,你的臉是唯一一張我能劃出輪廓的臉。」

閉上眼,夏侯焰任指尖沿著他面容輪廓遊走,追憶當初失明時,被西門獨傲強迫記在心版上的輪廓。

「焰?」

雙瞼睜開,不再是無神的碧瞳,而是重獲光明、能看見世間一切的明眸。

「僅管我重見光明,與常人無異;但只有你會在我——」

「在你什麼?」

豔紅在他的凝視下,老實不客氣地浮上白皙的雙頰。「在我眼裡和——心裡……」

瞇起的冷眸霎時綻出熱烈的精光,在夏侯焰退開之前,西門獨傲搶先一步將他橫抱,同時往床榻走。

背後的動機,不言自明。

「若你今晚只看我,就原諒你。」

「這不是唔……」

未竟的話語,封緘在窒人的吻中,開頭的三個字成了今晚的絕響。

當然,是除了低吟聲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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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客棧.地字房

他生氣了。

洗沐完畢的風唳行步進廂房,從端正坐在炕上的男人表情就可窺知一二。

「律龍?」風唳行試探一喚。

「嗯哼?」炕上男人淡淡回應。

果然,他真的生氣了。

「你和鴻翼過招的結果如何?」

「嗯。」呼延律龍拄著額角,閉目養神。

「你氣我?」

「沒。」

「沒有就好。」風唳行任他繼續效法西門獨傲的寡言,走到窗前,啟窗後就近倚坐窗櫺,沒頭沒尾地啟了另一話題:「今晚的月像極西域彎刀。」

月?呼延律龍睜眼,就見他任濕透的長髮浸濡身上僅穿的單衣,迎著沁涼夜風望向漆黑的長夜。

感覺到視線,風唳行回頭,朝他懶懶一笑。「不看可惜哦,托月色昏暗的福,繁星璀璨,別有一番風味。」

呼……涼風襲來一道,風唳行微顫。

就這一顫,讓呼延律龍發出無聲的嘆息:

「我敗了。」下炕走向窗邊故意吹風給他看的男人,他沒多大的心思賞月觀星,只重視懷中涼冷的身軀。

「敗給鴻翼?」

「敗給你。」關窗,抱人一同坐上暖炕。

「怎麼可能。」很裝傻很無辜,卻又讓人抓不到把柄——這向來是風唳行最擅長的本事。「別開玩笑了,我怎麼打得過武功高強的你。」

「你是故意的麼?」故意苛待自己給他看。

「咦?」再一次裝傻。

「唳行……」

「難得重逢,過過招不覺懷念?」風唳行反手攬抱他頸項,安撫意味濃重地親吻他突出的喉結。「我是給你機會。」

好個機會。他可不這麼認為。「到最後變成混戰,四人交錯過招,也不知道誰打誰——你的手在作什麼?」

「看你是不是受傷了?」寬他衣、解他帶的手並未停下。

呼延律龍忽地倒抽一口氣:「你的嘴……又在作什麼?」

「我發現……你這裡有傷……」親吻的空隙,風唳行在他肩頸處碎語。

「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氣消。」呼延律龍握緊拳,忍住體內熱火嘶牙道。

「咦,你不是說你沒氣我?」

呼延律龍啞口,無言以對。

「還是你決定學小人出爾反爾,說你的確生我的氣?或者——」風唳行低頭,在他光裸的胸膛烙吻。「你可以選擇用另一種方式消氣?瞧,我多好心,幫你想這麼多解決的法子,還不謝我。」

呼延律龍盯著他,黑眸仔細打量讓激越情潮逐漸漲紅白皙臉龐的男人。

半晌,唇角揚笑。「不。」

「不?」風唳行瞠目,覺得他的笑——開始刺目了起來。

「我決定不上當,唳行。」呼延律龍按下懷中人的頭,給予灼燙得足以挑人慾火的熱吻後,深呼吸穩住自己,輕推開他,逕自起身。「先睡了。」

先睡?!風唳行愣愣看著他脫靴卸襪,背對他上床側躺。

「律龍?」

……

「呼延律龍?」

……

真不敢相信?!他竟然——

這一夜,風唳行初嚐敗果,挫敗地讓自己挑起的情火燒痛自身。

真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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