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不是個喜歡潑文弄墨的人,絕對不是!

認識奴家的親朋皆知,要奴家執筆落書,不如叫奴家作一桌好菜。

是的,奴家就是這麼討厭揮筆;所以論及婚嫁時,奴家從己所好,挑了城內客棧老闆之子。

沒想到,嫁來第一年,公婆往世,第二年獨子出世,「丈」夫就成「亡」夫,登天前不忘叮囑奴家繼承客棧待日後傳予獨子。

奴家好吃成性,心想繼承區區一間客棧又有何難;然而,當奴家自亡夫手中接來之傳家寶——龍門客棧送往迎來接待客倌手則之後,就不敢再這麼想了。

甫翻開,第一條便開宗明義這麼說著了——

謹記!歷代主人須每夜為龍門客棧書寫當日日誌,非客棧主人不得為,若有懈怠,當遭五雷轟頂、萬箭穿心!

奴、奴家怕死,只好每夜邊撲簌簌淚點兒拋,邊磨墨揮毫,記下當日事。

一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

★★★★★

龍門客棧日誌

唐.至德元年.九月十八

九月時分,庭州城的天候秋高氣爽,市集人聲鼎沸,熱鬧非常,即便是已過申時,夜燈初上,依然繁華似錦。

城內如此,城外亦然。

位處庭州城外十里頌龍坡西麓的龍門客棧,今兒也一如以往,開大門迎過往路人,供食供宿,店小二忙吆喝著客倌點好的菜餚,一道道送上食桌。

熱絡的氣氛直到二、三十來名身著軍服的將士踏進門來,談笑、用膳聲,驀然斷絕,客棧內,頓時鴉雀無聲。

「喲喲,瞧今兒吹的是什麼風啊,幾——十來位軍爺好,今日光臨小店,不知想吃點什麼——哎喲!」一隻大掌,將迎客的女掌櫃推得幾乎跟飛出去沒兩樣。

「要命啊——」沒意料會遇上這陣仗,女掌櫃一退就是數步,未見停頓之勢。

「鴻翼。」一聲清如山泉的嗓音,洗滌過女掌櫃殺雞似的慘叫,與現場緊張的氣氛。

「哼。」冷哼回應,被喚「鴻翼」的男子顯然不悅,卻還是抬臂,適時將差點飛過身後的女掌櫃一臂攬下。

「哎喲——咳、咳咳,多、多謝客倌。」

「哼。」像碰觸什麼髒東西,冷傲的男子在穩住女掌櫃後立即收回鐵臂。

「掌櫃不必客氣。」

女掌櫃這才注意到坐在冷傲男子身邊、金髮碧眼的怛羅斯男子。

庭州城位處怛羅斯交界,多有外族混居,並不奇怪,是以,女掌櫃很自然地投以笑靨。「多謝兩位公子,兩位今日在龍門客棧所用,由奴家作東以謝——」

「不必。」

金髮碧眼的男子抱歉地朝女掌櫃一笑:「失禮,他並非有意如此。」

「無妨、無妨,有人就是喜歡把冷屁股放在臉上裝腔作勢、故意嚇人,奴家明白、明白的。」

「有種,再說一次。」多了幾個字,聲音更能聽出森冷殺意。

「赫!這位公子,您真箇嚇到奴家了,奴家好怕好怕哦。」

「妳!」

金髮男子按住他手。「別這樣。」

被丟在一旁視若無睹大半片刻,將士們動了火,帶頭將領更是怒上心頭,大聲吼喝:「奉皇上聖諭捉拿陣前叛將,西門獨傲,你束手就擒吧!」

冷傲男子——前任鎮遠將軍西門獨傲,面對這樣的指責,僅是挑了眉尾一角。

「來人,上!」一個舉手直揮,二、三十來名將士湧入客棧,圍向那方桌位。

原先還在客棧內的其他客倌,因為這陣仗,早早付帳逃難去,現場只剩被圍在原位不得動彈的兩人,與不能逃的客棧掌櫃與小二。

見對方毫無反應,還逕自動箸用膳,氣定神閒的模樣擺明不給面子,等於是把該名將徹頭徹尾地羞辱一遍。

刀與刀鞘磨擦聲響,十來把大刀銀芒乍閃,筆直指向不動聲色的兩人。

「再不就範,死路一條!」

「滾。」西門獨傲冷冷一哼,在啜進另一杯酒前難得好心地給予警告:「否則,死!」

「死的人是你!喝啊——」十來把大刀隨聲直向兩人劈來。

說時遲那時快,西門獨傲拍掌震高橫在桌上的長劍,一手握劍、一手攬起夏侯焰,以劍鞘回擋眾人攻式的同時,輕功施為,將兩人帶上二樓迴廊。

「哇——」被晾在一旁的掌櫃及小二們同聲發出驚歎。

「上樓!誰能擒下西門獨傲,我就保薦他升官!」

「是!」有了利誘,軍士們更是卯勁往樓上衝。

「哇哇,眼前擺的是什麼譜啊?」大門口,一道洪亮平朗的嗓門闖進殺聲震天的客棧,引敵我雙方外加看戲的旁人側目。

只見一名身形壯碩的大漢站在俊美文弱的儒生旁邊,臉上帶著頗有趣味的表情笑看殺氣騰騰的現場。

那名儒生肩披藥袋,顯然是位大夫;就連聲音,也是能舒人心肺的和緩:

「鴻翼,一年不見了,想不到竟在此巧遇。」溫潤的眼神對準二樓的兩人。「夏侯公子,你的眼睛可好?」

夏侯焰拱手道:「誠蒙宮大夫當年出手醫治,一切良好。」

「我說鴻翼啊,你又惹什麼麻煩讓一票人排隊等著被你殺啊?」壯漢涼涼道。

「屠允武!」敵方將領認出站在大門口的人,驚呼道。

「喲,都過一年了,還有人認得我啊?」

「你、你——」同樣身為叛將的前任威武將軍誰人不知。「很好!今兒個就將你倆一網成擒,將人頭呈獻聖上!」

屠允武按按耳朵。「我有沒有聽說,是把我們的人頭送給皇帝?還是把你們的人頭送上去?」

對方看笑話似的神情令在場將士心中一凜。

二、三十來名同袍對付一個西門獨傲也許還有把握,但再加上一個威名與前者不相上下的屠允武——軍心開始浮動。

「要打快打吧,我也很久沒練練筋骨,趁機看看安史亂後的大唐將士實力如何也好,快啊,要打就快上吧!」招招手,屠允武很期待地看著執刀的兵將。

氣不過叛將奚落似的口吻,將領喝道:「兵分兩路,一路直取西門獨傲,一路與我砍下屠允武項上人頭!」

「是!」

立刻,本朝二樓驅進的將士分成兩路殺向兩方。

「離我遠一點,仲修。」免得被不長眼的刀劍波及誤傷。

「是要我離開你的意思?」宮仲修突然問了句。「我很樂意。」語畢,轉身。

「不是這個意思!」屠允武慘叫,拉人入懷,退離大門三尺外,急忙澄清。「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大夫溫情的眼透著笑意。「記住,別殺人。」

「這句話應該跟那傢伙說。」他指指二樓快要拔劍的男人。

「鴻翼有夏侯公子照應,我只要注意你就行。」

「真希望你無時無刻都只注意我一人,而不是只有現在。」他抿嘴,像討不到糖吃的孩童。「放心,等會兒,我去去就來。」

而這個「等會兒」果真只是個「等會兒」;不消片刻,二、三十名將士被兩人聯手打得落花流水,傷的傷、殘的殘,雖無人喪命卻也能算是全軍覆沒,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嘖嘖嘖,看來大唐頹勢已定,很難東山再起了。」屠允武環顧遍地傷兵,搖頭嘆息。

另一廂,西門獨傲與夏侯焰併肩下樓,沿途還很狠地踹開擋路的倒地敗將。

聽見這番話的西門獨傲僅是一哼:「大唐國勢,與我何干。」

「你這冷漠的性子還是沒變吶,奇了,夏侯焰怎麼受得了你這塊冰?」

冷眼殺向昔日戰友。「想死嗎?」

「也好,很久沒對手了。」屠允武磨拳擦拳很是期待。

「難得異地相逢,你們——」

「讓他們打吧。」宮仲修攬住夏侯焰的勸阻。「反正有我這個現成大夫可以照顧他們;再者,想必鴻翼很期待看見你再度為他受傷難過的表情。」

「呃……」屠允武搔搔臉。「我怎麼覺得你這個『照顧』兩字說得挺——咬牙切齒,像是從牙縫間迸出來的?」

「是、嗎?」牙縫間低嘶出兩字冷風。

「哼。」西門獨傲出鞘一半的劍也在碧綠眼眸中按回劍鞘。

見情勢穩定,宮仲修轉身為倒地的將士察看傷勢。

「不愧是宮大夫,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連對敵人也不例外。」說話的,是正跨進門的俊秀男子,身後跟著一名相貌樸實的偉岸男子。

「我就說嘛,」話多的屠允武依然沒有長進,嘴碎得要命。「有焰的地方怎麼可能沒有怵言這個忠心耿耿的護衛;有怵言的地方又怎可能沒你離休——喂!死鴻翼,你把劍按在我脖子上幹嘛?」

「嘻嘻,那聲『焰』不是你能叫的。」離休笑嘻嘻地代冷凝著臉的西門獨傲開口。「屠允武,看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了。」

「離休。」怵言嘆口氣。「節制點。」

「怎麼?嫌我搧風點火嗎?」離休挑釁地睨心上人一眼。「又想逃開讓我追了?」他就不信愚忠的他會離開夏侯焰身邊。

「不,只是——」怵言忽然勾住他腰身,扯向自己,在他耳畔低語:「今晚你給我記住。」

今晚?離休茫然不解地望著他。

就在這時,夾帶慵懶如煦風的男子嗓音由門外飄進來——

「看吧,我就說我總有走對路的一天。瞧,龍、門、客、棧——我沒走錯呵。」

「是,如果沒有將前日往西州走的冤枉路算在內的話。」回應的,是透著無可奈何的低沈男音。

「反正我最後也走到這來了,何必問過程是不?聽人說想吃絕頂美味、鮮嫩無羶味的涮羊肉,非龍門客棧不可得!我今天非要好好——大、吃、一、頓——為什麼你們都在這?」大門口的書生臉茫然望著熟識的面孔,覺得像在作夢。

不會吧?屠允武轉身,驚訝地看著停頓在門檻外的兩人。

「這麼巧啊,風唳行,你們也逃到天山一帶來啦?」

舊話不重提,在場眾人,無不是大唐登記有案的欽命要犯,流落四方、天南地北四處遊走,不為別的,就只是為了——逃!

當然,其中遊山玩水的興致幾乎將「亡命天涯」的悲憤打壓到最低。

「呼延律龍?」西門獨傲難得主動開口與人打招呼;而這,還是因為他們之前曾有一次對招未分出勝負所致。

「久違了,諸位。」呼延律龍抱拳一敬,算是回應。

「掌櫃的,妳這家龍門客棧可真是挑對風水了。」離休好笑地側首向一旁早嚇白了臉的女掌櫃。「竟然讓我們這些老朋友湊在一塊兒了,嗯?」

「誠、誠蒙不、不棄……」女掌櫃抖如風中柳,嘴唇勉強拉出一抹迎客的笑。「各、各各位客倌現下是想……」

「煩妳找幾間房安頓這些將士,」宮仲修先開口:「這是在下開的藥單,差名小二進城抓藥,讓這些人服下,在下保證,他們非到明天未時過後,絕對不會醒。」

女掌櫃乖覺得很,馬上聽出話意。「客倌……要住店?」

宮仲修回頭環視眾人,最後由風唳行逕先開口:

「當然,難得一聚,不住店太對不起作美的天爺——對了,掌櫃,聽說貴店涮羊肉遠近馳名,在下可是聞香而來,不吃就太可惜了。」

女掌櫃一雙杏眸瞪凸向長得一副細皮嫩肉的書生男子,不敢相信他竟然說出她最不想聽見的話。

「你、你們……全、全都要住店?」她再次確認。

在場八人,有的沈默、有的頷首,有的互看彼此,半晌——

「不行?」森冷的肅殺之氣,由截至目前為止最少發聲的西門獨傲領頭。

喀喀喀喀……女掌櫃登時冷汗淋脊,渾身打顫。

「當、當、當、當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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