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緩慢低磁的沉吟迴蕩在偌大的白淨空間,聞聲不見影。

上帝,是看不見的存在。

獨佇在這個空間裡的米迦勒凝視正前方。從剛才的語調,他聽不出對於自己方才所報告的事情,上帝抱持什麼樣的想法。

「烏列不應該有太多不必要的交談。在末日職司審判的正義天使不應該涉及不必要的人事物,這是為了避免日後他所執的正義之秤欠失公允,我相信你也有同樣的想法,米迦勒。」

「是的。」

「我所鍾愛的天使之長啊,你應該知道怎麼做才是最適當的。提醒烏列,他的明智不亞於你,應當瞭解我的用心。我不希望最後的結局會是個遺憾。」

「……是的,全能的父。」米迦勒表面恭敬,實則暗暗叫糟。

或許不應該提,他想。上帝的話軟中帶硬,很明顯的,並不樂見烏列經常下到第三天界去找沒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

在這同時,他發覺到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在今天上帝沒有提起前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它會是一個問題的問題。

烏列不應該有太多不必要的交談。在末日職司審判的正義天使不應該涉及不必要的人事物——為什麼?

在他們四大天使——不,應該說是在天堂存在之初,就有這樣的認定——烏列應該待在第一天界,哪也不能去——上帝沒有明說,但他們,包括烏列本身都默認這件事。記憶中,烏列只到過人界一次,之後父便不再派他前往人界宣揚我父與天堂的存在。

父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意義的,祂說出「不必要」三個字,必然是曾經出現過「不必要」的事物,才讓祂說出這三個字。

話說回來,烏列回來之後,似乎有了一些改變。

米迦勒驀然想起烏列曾問過他「完美的本身是不是一種缺陷與殘酷?」這個問題。

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烏列提出這問題意味著什麼。

將在末日代表天堂審判人類生靈的天使竟然質疑起天堂的完美?!

……父知道了這事,所以才會說出「不必要」這樣的字句?

自己向父稟明的事會不會給烏列帶來麻煩?

米迦勒皺起眉頭,憂慮了起來。

★★★★★

對米迦勒向上帝報告自己近況一事毫不知情的烏列,今日又下到第三天界關注眼前嬌小的紅髮女性生靈的情緒波動。

身周輻射出無形的紅火。

「還在生氣?」

沒藥放下從天池挑來的水,輕哼:「您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我哪敢生您的氣,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不和我一般見識我就謝天謝地了。」

「沒藥……」烏列失笑,在她轉頭離開之前握住她的手留人。「妳不該對上帝不敬。」

「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踩在上帝的地盤罵祂是吧。」沒藥故意扭曲他的意思,「的確,我們有句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我應該識相。」

這讓烏列驚訝。「妳是異教徒?」

「我從來沒過你家的上帝,我的信仰屬於我自己。」

烏列驚訝地看著她。「天堂只對信眾開啟大門。」

「顯然我走的是後門。」經過一段很長的靜默後,沒藥慢慢開口:「這裡的人都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唯獨我——我沒有死時的記憶,當我意識到自己死亡的時候,我已經在天堂負責這一片沒藥園。」

聞言,烏列不禁心生疑惑。「如果妳是異教徒,為什麼會在這裡?」

「好問題,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說著說著,沒藥看向東方,不自覺露出迷濛的眼神。「為什麼不是在我的家鄉?在我的故鄉,死去的人都會回到祖靈之鄉,那才是屬於我的地方——你幹嘛抓著我?」

烏列回神,看見自己的手牢牢抓住沒藥的手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一瞬間,還以為她就要消失,這份認知動搖了他向來無波的情緒,生靈消逝是很自然的事,自己也從來不曾有這種想留住什麼的念頭。

這還是第一次,一如憤怒的情緒,之於他都是陌生和困惑。

烏列不自覺望著沒藥發怔,直到艾爾法急促的聲音傳進這方天地。

「妳怎麼還在混啊!都什麼時候了,那邊的沒藥還沒澆水——烏列大人?!您、您怎麼又下來——啊啊,不是,我是說您怎麼會在這裡!」艾爾法見到六翼天使,囂張的氣勢立刻減半。

「你好,艾爾法。」

「哎呀,管家公來了。」

「誰是管家公——」礙於烏列在場,艾爾法不能像平常一樣享受對著沒藥嘶吼的樂趣,只能用他秀雅的天使臉孔露出合宜的天使微笑,以天使專用的溫柔口吻給予人類啟示:「親愛的沒藥,妳的工作十分重要,我只是擔心妳沒有完成工作,要知道妳負責的可是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天堂史的紙張製作,妳不工作就沒有紙,沒有紙烏列大人就不能撰寫,不能撰寫天堂就沒有紀錄,沒有紀錄就——就——」就掰不下去。

沒藥白眼送他,雙手環胸等著。再拗啊,看你多會拗。

「——總之,妳明白的,親愛的沒藥,人活著就是要工作。」

「我是生靈,換句話說,我死了。」

神光閃閃、還有小鳥在身邊歡唱的天使微笑露了破綻,揚起的唇角頻頻顫抖,「妳——好、好好,我不跟妳辯,總之,烏列大人急著要用紙,人都來這催了,妳最好快一點。」

「要不是知道你是天使,我還以為你中風導致顏面神經受損了呢,艾爾法。」沒藥調侃完,挑起水繞過烏列往外走。

烏列想也不想地轉了腳跟,打算像之前一樣跟去。

「烏列大人啊——」艾爾法適時插入,擋住烏列的路。「真是不好意思,因為我家沒藥好吃懶做,才累得在第一天界的您得紆尊降貴到我們第三天界的沒藥園來催工,真是十二萬分的抱歉再抱歉。有什麼事需要我艾爾法為您效勞的請直說無妨。」

前方的背影愈來愈小,烏列往旁邊跨了一小步,欲繞過艾爾法,後者眼明腳更快地跟進,不著痕跡地擋住去路。

「艾爾——」

「您千萬別跟我客氣啊,烏列大人。」笑容甜得可以膩死一窩螞蟻。「我艾爾法一向熱心,更何況為你——第一天界正義天使、天堂史撰寫人——烏列大人的事,只要您一句話,我艾爾法說什麼也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也罷。」烏列放棄追上沒藥,「告訴我沒藥怎麼進入天堂。」

「咦?」

「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她是異教徒,艾爾法。」

神啊,救救我吧——艾爾法內心唱起這首在人界聽過的歌。

★★★★★

——一切都只是美麗的錯誤,烏列大人。雖然沒有躂躂的馬蹄聲——您也知道我們天使不騎馬,都是用飛的,翅膀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可以飛行、可以遮風、可以避雨、可以保暖,送禮自用兩相宜——咦咦?哎呀呀,我都說什麼呢真是——但翅膀真的是我們死忠兼換帖的好朋友——人類有馬桶,我們有翅膀——

請你說重點。

——啊!啊啊!是、是,我這就說,您別生氣——其實我也不清楚呢,我只知道沒藥在人界是非常優秀的植栽師——所謂的植裁師呢就是負責種植物的人,沒藥經手的植物都能健健康康地長成像大樹一樣高,啊啊,也有小花小草啦——

給我重點。

——是、是是,我這不是要說了嗎,其實……我也不知道哇啊啊啊啊!不、不要打我!烏列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您一直待在第一天界或許不知道,但是幾百年前和地獄大戰一場後,天堂的綠意像是被撒旦——上帝保祐——像是被那邪惡的代表奪走似的,面臨一場綠色浩劫,所有看得見的植物幾乎全滅,就連沒藥也短缺得到人界採買、淨化才能帶回天堂——

失色時期的事麼……

——是,就是。那真是天堂有史以來最黑白的時期啊,沒有花草、沒有鳥獸,沒有清晨的露珠可以養活剛出生的天使寶寶,沒有午間的草香可以餵飽使役精靈,沒有花草樹木可以裝飾天堂啊啊啊啊——想到哇著驚啊啊啊這是台語,您瞧瞧,我都嚇得溜出台語了,這是我出差到台灣的時候學的——

不要廢話!

——啊,是是!總之,沒藥就是那時候來到第三天界的生靈,由米迦勒大人帶她來的時候就交代了,要讓她在這種植天堂所需的綠苗——說也奇怪,自從沒藥來了之後,天堂的植物慢慢地有了生氣,一棵棵活了起來——啊啊……花了近百年的時間啊,才有您所見的面貌,生機盎然、欣欣向榮、高嗷∼∼澗ㄟ∼∼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壯∼∼

若還有機會與地獄對戰,也許派艾爾法前去高歌幾曲就能得勝,烏列心想。

他在鼓膜被艾爾法千山鳥飛絕的歌喉穿破前離開了第三天界。

★★★★★

回到第一天界的烏列立刻前往位於上帝之殿右側的米迦勒之廳。

顧名思義,這就是米迦勒處理事務的地方。

「為什麼硬將沒藥帶回天堂?」

「……你說話還是這麼直接。」

「她沒有死、不是生靈,更不是信徒——為什麼?」

「烏列,你進入審判的是人界的生靈,不是天使自身。」

「你的意思是天使就可以胡亂結束一個人的性命、掌控一個生靈的自由?」

「這是必要之惡,如果不這樣,天堂不會是今天你看見的樣子。我有義務更有責任維持天堂的健全,不只我,你也同樣有義務和責任。」

「那不足以動搖我心中的天平——難道你以為上帝允許祂所成就的天堂建立在剝奪一個生靈性命與自由的基礎上?」

「……」米迦勒意外地沉默了。

烏列恍悟,為自己方才想到不可能但或許更接近事實的答案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同樣位列四大天使,米迦勒在天堂的地位僅次於全能的上帝,就算是他的孿生兄弟撒旦背棄天堂成為地獄統帥,上帝仍未減去絲毫對他的信賴與倚重。

米迦勒或許沒有拉斐爾的仁慈與愛,但也不是會任意奪走人類性命的天使。

「是——」

「你干涉太多了,烏列。身為天堂撰史者的你不應該涉入天堂的事,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所有的存在都會成為歷史,我也不例外,米迦勒,是——」

「全能的父很關心你最近的動向,祂擔心你因為不必要的接觸失去末日該有的公正立場。」

「公正只及於生靈不包括天使——」

「烏列!」米迦勒緊張喝止他繼續說下去。「不要質疑全能的父所交代的每一件事,每一件!容我提醒,你對沒藥已經投入過多的在意,甚至為了她質疑同袍的行為。」

「如果你未曾質疑自己做的這件事,何必焦急回應?」

「我……」上帝助他。「烏列,守好分際做你應做的事就夠了。」

「對於疑問我只有一種解決方法——找到答案。」

米迦勒很清楚烏列的個性,曾一度佩服、認為這是撰史者該有的追根究柢的性格,如今被追根究柢的對象是自己時,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我只能說,沒藥是天堂不可或缺的存在。」

「就算她本來不該也不會存在?」

「……是的。」米迦勒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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